“……望着大河弯弯 终于敢放胆
嬉皮笑脸 面对人生的难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晓得 就快老了
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这个坐在按摩店里弹着吉他，年纪不大的男孩，是江岸。他双眼微闭，手指灵动地拨动琴弦，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若不点明身份，你一定看不出他的视力有障碍。舒缓的琴声、低沉的嗓音交织在一起，传达出他身上与同龄人不一样的沉稳，动人的歌声中，他的故事向我们款款走来。
江岸在按摩店弹唱吉他。胡韵 摄
江岸，一个来自西双版纳的20岁小伙，目前在云南省内一所盲哑学校学习中医推拿，并在呈贡一家盲人按摩店一边实习一边备考大学。
江岸的一只眼睛为先天性障碍，因此出生以来他的视力就相对较差，不幸的是，小时候江岸因为发烧严重，导致另一只眼睛也出现了障碍，于是他自小学三年级转学至特殊教育学校就读。11年来，江岸一直在接受特殊教育，也确立了自己的职业发展目标——考上大学，回到家乡成为一名特殊教育老师。
“音乐是我的解药”
“音乐是我的解药”，这是江岸在2021年分享的一条朋友圈，所配音乐是李宗盛的《山丘》。“这首歌唱出了人生历程的曲折与无奈，也让我感同身受。”江岸说。
闲暇之余，江岸喜欢听书、爬山，也参加过学校和云南省图书馆组织的“听电影活动”。但某种意义上，音乐是他的精神支柱。由于视力障碍，能够接触的文娱活动非常单一，音乐便陪伴着江岸的成长，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
“一次体育课的课间休息时间，体育老师不知道从哪搞来一把吉他，给我们弹唱beyond的《海阔天空》，说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能给他带来力量，后来又断断续续说了一堆。其实自己也没认真听，但想着要是自己也能弹吉他就好了。”江岸也不会想到正是这次偶然的机会，让他第一次接触到音乐，也在内心深处埋下了音乐的种子。
江岸不善言辞，但谈及音乐，却又是个名副其实的“话痨”。“当时就是喜欢音乐，和几个朋友一起攒钱买了吉他和音响去街头表演，没想到还赚了好几百块钱，这也算是我人生第一桶金，几个朋友拿着钱就去吃烧烤了，感觉还挺奇妙的。”江岸笑着回忆起自己初中街头表演的经历。
后来，他又因为音乐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组建了乐队，并在其中担任主唱兼吉他手。大家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视力障碍，但阻挡不了他们对音乐的热爱，在勤学苦练下，吉他、架子鼓、非洲鼓……照样能信手拈来。
“一开始乐队打算取名为‘事故’，也许是我们经常发生一些意外，后来改成了‘梦之光’，因为这个乐队算是承载了我们每个人的梦想和希望，也更积极向上。”乐队成立之后，他们常常为了一首歌排练到忘记吃晚饭，彼此之间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经常参加学校的文艺表演。虽然乐队只坚持了一年多便解散了。但江岸与乐队成员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乐队无疑成为江岸心中永远留存的一段美好记忆。
为了追求音乐梦，年少的江岸与家人多次发生争执，影视剧里离家出走的桥段也曾亲身经历。“最严重的一次，和家里人冷战了一个多星期。有一天晚上父母下班回来，看见我还在捣鼓乐器，就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说天天搞这些没有出路的东西，不让家里人省心。当时就觉得父母不能理解自己，沟通也没用，一气之下就给舅舅借了几百块钱，自己一个人坐大巴来了昆明。心想，一定要闯出点名堂来给家里看看。”
离开家之后，江岸也不肯接家里人的电话，直到自己安顿下来。后来，江岸在亲戚的劝说下回家了。
江岸的母亲在一家蘑菇厂工作，父亲的工作则不固定，装卸货物、修建房屋的活计都干过，以打零工谋生。“青春期，比较叛逆，总觉得不能理解父母，自己也给父母添了不少麻烦，尤其是父亲，感觉从小到大都很少沟通。”长大以后，江岸慢慢能理解父母的不易，只要在家都会帮忙分担家务，做好饭菜等父母下班，在外上学，也总是报喜不报忧。
为了减轻父母压力，江岸考入省内一所盲哑学校学习针灸推拿后，学费几乎都是自己承担，卖过茶叶、蜂蜜，也打过暑假工，实在不够用才会向家里要一点添补。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未尝试过的活计，他总是轻描淡写。
“卖茶叶和蜂蜜没什么的，主要是要用手机联系买家，回答他们各种关于产品的问题，那时候在上课，来不及回复消息，也怕影响学习，后来就没做了。”并且，他卖东西有着自己的一套原则——质量必须过关，“蜂蜜和茶叶我尝过，感觉不错，才拿去卖。”
“我还有一个妹妹，现在高三了，马上就要考大学，也会偶尔给她发零花钱，可能也因为要有个哥哥样，自己就比较独立。”了解过江岸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超乎同龄人的成熟和懂事。
“其实搞音乐还挺费钱的，况且现在玩音乐的人那么多，与他们相比自己能够得到的机会还是很少，所以慢慢地也就没那么固执了。”迫于现实压力，成年后的江岸并未如愿成为一名专业音乐人，将音乐作为自己的未来事业，不过，他坦言自己没有遗憾，因为努力过也享受到音乐带来的快乐。
也正因如此，他对音乐的热爱和初心始终如一，并将音乐作为自己的爱好，一直坚持下去，以另一种形式延续自己的音乐梦。在校期间，江岸积极参加各类艺术节，并多次获得声乐类和乐器类的一等奖。
此外，他一直对吉他情有独钟，省吃俭用打工一个月，只为攒钱买下自己心仪许久的一把吉他。“在攒钱过程中，一直是很期待的，但当真正拿到吉他的那一刻，似乎又没那么激动，其实挺平静的。”说起攒钱买吉他的心情，江岸觉得当自己的小梦想实现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激动。
江岸的音乐天赋很高，通常弹唱的歌曲只要听几遍旋律就能自己扒下来练习，难一点的曲子也需要反复学习很多遍，但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学习起来也就不会厌烦。除了吉他，江岸还通过网络或向他人请教的方式，自学了架子鼓、钢琴、葫芦丝等乐器，“最近对陶笛比较感兴趣，打算买一个自学一下”。
谈及音乐，江岸总是自信很多，“音乐给我带来的最大改变，应该是让自己更感性了”。这种感性，让江岸更能细腻、深刻地去感知、捕捉生活中的点滴美好。
音乐之于江岸，是消解孤独的窗口，是痛苦迷茫时的解药，更是怀疑人生时的自我救赎。每每遇到烦心事，或者心情跌落谷底的时候，听听音乐、弹弹吉他，似乎所有的坏情绪都能被音乐所纾解。毫无疑问，音乐成了江岸的一个精神寄托，也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真诚明朗，向光而行
“江岸在学校那么多孩子中很出挑，他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向现实低头。”这是江岸所就读盲哑学校的李智老师对他的评价。
在学校，李老师主要负责艺体管理工作。因为有了音乐与艺术的串联，李老师与江岸达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在学校里，李老师是江岸的艺术老师，教他们识谱，陪他们唱歌，江岸也经常协助李老师管理班级；在生活中，李老师帮助江岸组建起自己的乐队，并为他们提供指导。
他们亦师亦友，李老师用专业所学教授江岸乐理知识，江岸运用自己掌握的针灸推拿专业知识为李老师按摩，两人也常常约着一起吃夜宵，无话不说，这也让他们的师生关系更进一步。“希望他未来能有施展才华的舞台。”这是李老师对江岸表达的期望，也是对江岸追逐音乐梦想的肯定。
江岸与朋友一起外出游玩。莫依婷 摄
诚然，江岸并不敏感内向，他喜欢交朋友，会通过社交软件结识朋友并相约一起外出游玩，西山、大观公园都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我们约好在大观公园门口集合，但因为路上堵车，江岸迟到了几分钟，着急地给我打电话说抱歉。”认识江岸不久的大四学生刘菁回忆起一次和江岸出游的经历。“在售票处见到他的时候还挺意外的，因为路途也比较远，需要换乘交通工具，他还是和几个视障朋友一起约着来的。”
第一次接触视障朋友，刘菁和她的两个朋友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流。江岸的真诚和热情完全让她们打消了这些顾虑。
“他担心我没吃早点，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悄悄塞给了我，还主动向身边人介绍我们这群相识不久的朋友。”江岸的举动让刘菁从中获得了一种认同感，瞬间让她感觉两人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江岸喜欢玩一些比较刺激的项目，开始想去玩快艇，后来提议去划船，但有朋友晕船，他便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不能落下一个人。”态度很是坚决。最后，大家都没划船，去玩了隔壁的碰碰车。
“之前网上聊天的时候了解到江岸经常和朋友一起外出游玩，我当时也很好奇，他们游玩的方式是怎样的。”这次出游，刘菁发现，江岸和其他视障朋友虽然不能通过眼睛去捕捉风景，但他们能用心去感受，是不同于我们的另一种体验。
“那边可以坐游艇”“我记着那边有个很大的摩天轮，旁边有很多游乐设施”……江岸的表现，让刘菁和几个朋友感到意外，完全打破了他们此前对视障群体的刻板印象：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讲话，态度冷漠。“其实他们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反而更加简单纯粹。”
此次出行，令刘菁印象最深刻的是为江岸引路。“一开始他只是轻轻拉住我的袖子，后来慢慢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那个时候内心有被戳中，感觉他完全信任自己。上下楼梯时也会说‘没事，你别担心，我会跟着你的频率来。’这种信任感是很特别的，也拉近了我们内心的距离。”
江岸与朋友出行。付悦婷 摄
除了玩，江岸也喜欢“聊”。“他太喜欢夸人了，而且会很认真地回复我的每一个消息，声音很好听，语气也很温柔，让我很想听他唱歌。”因为课程作业，江岸成了新闻系学生夏然的采访对象。她和江岸素未谋面，只是线上联系，却像相识多年的老友。
“他会很大方地跟我谈论他的生活，也从不怯于分享他遇到的趣事。”夏然说：“第一次和他聊天，我有些拘谨，特别担心涉及一些对他来说敏感的话题，一开始我问他方便语音还是文字，他说都可以，没想到的是，他真的切换自如，我们聊得特别开心，他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两人从生活聊到理想，从学业聊到未来职业，从兴趣聊到性格。
一次，江岸发来一条视频，拍的是他用珠子串的白菜，这令夏然惊奇不已：“哇！你好厉害，居然能做出那么精致的手工玩意儿！”江岸听到夸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还不忘调侃自己一番，“没有没有，这个很简单的，我觉得这个地方做得不是很紧实，没做好……”
而对于别人，他会毫不吝啬地称赞。“我跟他说我喜欢写字，他会说‘我觉得练字的人都很厉害，我很佩服’，我说做事情喜欢列备忘录，他会说‘我觉得这种人好自律，我就做不到，真不错。’”
夏然说，虽然隔着屏幕，但江岸每一次的夸奖都能让她感受到在汲汲营营的社会中久违的真诚感。
执着于理想，纯粹于当下
《残疾人保障法》第二十一条规定“国家保障残疾人享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权利”“各级人民政府对接受义务教育以外其他教育的残疾学生、贫困残疾人家庭的学生按照国家有关规定给予资助。”第三十三条规定：国家实行按比例安排残疾人就业制度。国家机关、社会团体、企业事业单位、民办非企业单位应当按照规定的比例安排残疾人就业，并为其选择适当的工种和岗位。达不到规定比例的，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履行保障残疾人就业义务。国家鼓励用人单位超过规定比例安排残疾人就业。
这意味着视障学生也可以和普通学生一样参加普通高考、进入高等院校学习、就业。
未来，江岸想回到家乡西双版纳成为一名特殊教育老师。但是，这绝非易事。
因为普通高考属于常规教育体系，视障学生参加高考要跨越特殊教育体系，虽然高校可供选择的专业多，但是毕业后能否顺利就业仍然是不可忽视的问题。
相较于普通高考，每年有200多个视障考生通过“单考单招”的特殊高考进入大学，云南视障考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一方式。江岸也不例外，他计划报考一所省外的推拿职业学院。
“单考单招”是多年来实行特殊教育的教育体系，这一模式始于20世纪80年代，教育部、民政部等部门发布了《关于做好高等学校招收残疾青年和毕业分配工作的通知》，要求学校招生“在全部考生德智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不应仅因残疾而不予录取”，后被纳入残疾人保障法中。
随后，我国地方高校开设了专门招收残疾人的院系和专业，建立了特殊教育学校，目前共有23所包括高职在内的高等院校，参加包括视障、听障等残障在内的“单考单招”。招生专业范围很窄，基本上只开设针灸推拿、康复医学及音乐表演三个方向。
单考单招的学校招收视障学生，实行自主考试，单独招生，并开设特定专业，报名时间一般在每年12月份，考试时间大多安排在普通高考前两个月。考试时，会为视障考生设立专门的通道和考场。不出意外的话，江岸明年也会去参加考试。
除了客观因素，对于考试，江岸也有焦虑和压力。
从小喜欢音乐的他，没有选择音乐专业，而选择了“铁饭碗”针灸推拿。江岸说很多视障人士都有音乐梦想，自己只是其中一个，而梦想要建立在吃饱饭的前提上，“我未来想教孩子们中医，因为让他们学医好就业。”江岸语气平淡，看似向现实妥协，却为未来的每一步作着打算。
他快一年没回家了，有时候很想回家看看，忙起来又忘了。江岸会时不时地打电话问候父母，他说，他很向往家的感觉，幸福和睦。曾觉得音乐梦不务实的父母对于他现在的选择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态度，只是对他说：“你自己决定，将来不要后悔就好。”江岸也在铆着一股劲往前冲。
在盲校，有升学意向的学生不用参加实习，但江岸想出来实践，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也要挣够自己的生活费。他一边在按摩店打工一边备考，觉得充实，20岁的他成熟得能扛起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按摩店一共有2个按摩师，从早上10点开始上一个对时，吃住都在店里，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接纳12个客人，两人忙到吃不上饭。有时店里只有江岸一个人，给客人按摩、打扫卫生、煮饭都是靠自己，通常一站就是一整天。店里人少的时候，江岸就利用碎片时间看书，他一天复习一个科目，有时6点钟便起床，把上班前的时间用来复习。
单考单招必考的科目是语文，江岸说自己记性不好，通常是背了忘，忘了又背，只能一直不停地重复。更让江岸头疼的是数学。几何图形不能非常恰当地翻译成盲文，只能用点表示线，密集的点表示实线，稀疏的点则表示虚线，如果碰上多条线交叉，在交叉点还有不同的字母需要标注，会造成认知上的混乱，视障学生需要花大量时间去摸出这个图形。
“在图形图式这方面，很难想象出画面，老师通常要解释很长时间。记得上初三时候最崩溃的就是学三角函数，做梦都会梦到解三角函数。”江岸想起来觉得有些好笑但又坚定地说：“考大学还是要好好学，好好复习。”
面对紧凑的复习时间，他很少弹吉他了，但音乐仍是他解压的良方。
江岸喜欢旅行，曾想骑摩托车自驾前往西藏，由于视力障碍而放弃，但仍梦想以后能周游世界，过上自由无拘的生活，这就是他理想的生活状态。
“听朋友说那里有座不用钉子固定的建筑，我觉得很神奇，想去看看。”江岸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欢快，令江岸心驰神往的建筑正是布达拉宫，因是榫卯结构不能打洞开槽。
“我想带上吉他，叫上几个朋友一起，站在澄澈的天空下抚摸静谧的湖水；围坐在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喝一杯烈酒，弹唱到天明……”若音乐是江岸的解药，“教师梦”是他前进的滑翔机，那么旅行则让他“看”得见远方。
江岸曾说，梦想就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黑夜很长，漫无边际，明灯却可以通过努力，不断贴近，最终触碰。很多事情不是因为有希望才会去做，而是做了才有希望。
休息间隙，一缕阳光倾泻而下，江岸拿起吉他坐在按摩店的椅子上拨动琴弦、轻声吟唱，阳光洒落在他的身旁，似乎进入了平行时空。在那里，他与三五好友自驾进藏，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他们一路弹唱，朝着心中的方向进发；在那里，他们能看见蓝天的蓝，白云飘往的方向，前方有光指引，他们从不迷茫。
“小伙子，按摩。”
“来了。”
江岸放下吉他去到客人面前，盖毛巾，按、压、推，一切有条不紊，恰到好处。
（本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云迹青年融媒工作室 出品
作者 李霞 胡韵 张原宇 莫依婷 和云菲 郭潇雅
责任编辑 猫恩泊
责任校对 朱丽
主编 严云
终审 曹婕
